◎微風細雨

奇異恩典

文/葉宣哲

那天,她拿了親自寫的毛筆字到診所來送給陳醫師,三十公分見方,粉紅色菱形的紙,上面寫著「杏林之光」四個正楷字,同時遞上牧光音樂會的邀請函。陪她來的媽媽很高興地表示:信上帝後她已經完全好了,前些天還和姊姊一起去韓國自助旅行呢。音樂會在教堂舉行,除了少數幾次參加追思會外,陳醫師很少上教堂。

陳醫師從小生活在信仰氣氛濃厚的小鎮,龍山寺、王爺廟、金門館是每天玩耍的地方。從小,他就很害怕王爺廟的七爺八爺:與其說是敬神,倒不如說是畏懼。懼怕神的處罰,到地獄上刀山、下油鍋。長大後,陳醫師思考:如果王爺和古時候的皇帝是一樣的,那怎會是正面的人物呢?因此與之產生了距離。後來讀了演化論,知道地球經幾十億年的演化,由單細胞到多細胞,生物由海到陸地,人類只是生物界的一個分支,所以對神七天造萬物的說法有所懷疑,對於基督信仰有所保留。後來讀到存在主義:死亡就是一切的消滅,沒有天國,只有今生,只有這個地球(卡繆) ,因此傾向無神論。但有時又會懷疑,如果沒有神,為何德瑞莎修女會一輩子在印度照顧貧病老人?為何宜蘭聖母醫院的義大利神父為麻瘋病人、彰化天主教聖母聖心的韓國修女為腦性麻痺患者,會日日夜夜無私地奉獻?

來到音樂會場,教堂中央有木製的十字架,聖壇上橘色的燈光,令人感受到平靜溫馨的氣氛。這讓陳醫師想到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,利用太陽的照射,「世界的光」由十字架進到教堂來。

節目開始了。

她穿著粉紅色晚禮服,儀態優雅,小提琴獨奏:柴可夫斯基《旋律》作品四十二第三號,流暢優美的樂聲,展現出無比的自信。陳醫師知道她恢復了。

陳醫師還記得前幾年父母帶她來看診。她滿臉恐懼,不敢就坐,遠遠地站著。然後像受驚嚇的小白兔很快就轉身離開,媽媽趕緊跑去陪伴,留下父親敘述她的病情。

從小她就很聰敏,看到飛機在天上留下一道白色煙痕,便說:「飛機在小便!」很高興地在圖畫裡畫上她的世界。毛筆字也寫得端端正正,八歲時開始學小提琴,小提琴拉得很好,所以就讀藝術學校,怎知在國三上開始發病……

國三上開始身體不適,常頭暈無法上課,必須去保健室休息。因不知何時頭暈會再度來襲,不敢去上學,常常請假,應該不是功課壓力造成的,父親表示她讀的藝術學校沒有升學壓力,或許是難以適應正規學校生活吧。恐懼的情況越來越厲害,漸漸地她不敢外出、不敢見陌生人,也沒辦法去上學了。像含羞草的葉片,經過微風的吹拂,不由自主地閉合。陳醫師擔心她閉合得越久,就越難再開了。

陳醫師知道這是恐慌症,建議去大醫院看身心科醫師,雖然吃了一陣子的藥,但情況並未改善。老師來家裡教琴,也要隔著門,只開一小縫。原本一家人要去吃牛排,但是她到牛排館外卻不敢下車,終究吃不成又轉頭回去了。這幾個月,為了女兒的病情,母親拜過龍山寺、媽祖廟,地方各大大小小的廟。父親對信仰持開放的態度,只要對女兒病情有幫助,甚麼都好。

有一天晚上,母親又來到龍山寺正殿前跪拜。兩側廂房屋簷下的紅色燈籠映照,卻不似往日美麗幽靜。正殿裡觀音菩薩端坐中央,千百盞光明燈將殿內照映得燈火輝煌。眾燈哪,眾燈!為何今夜如此茫茫?這些日子每天去媽祖廟拜拜,千里眼看不見我的悲傷,順風耳也聽不見我的泣訴,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,請幫助我……

藝術家父親畫風也改變了,一幅《父與女》以老街為背景,父女手牽手,暗黑暗藍暗紅的底色,人物的線條變粗,臉上的紋路也下彎,與孟克的名畫《吶喊》一樣的O型嘴,給人帶來沉重、壓迫,憂鬱的感覺。幾次他單獨來診所討論女兒的病情,詢問陳醫師是否該轉學去森林學校?後來轉學去了,症狀也未改善。是否該看去大醫院看身心科?然而看診後病況依舊。與心靈有關的疾病,陳醫師並無法提供有效醫療,只是傾聽他的敘述,大多還是他自己做決定。私底下陳醫師心裡很著急,身心疾患在青春期發病有時會越來越糟,陳醫師有個同學在大五時發病,那時同學的媽媽整天陪著他來校上課,後來也不知有沒有畢業。幾年後在報紙上看到,他到總統府前去把國旗降了下來。那時是戒嚴時期,陳醫師嚇了一跳,很擔心昔日同窗的安全。

如果是自己的孩子,陳醫師一定也會手足無措吧?只能去龍山寺求神保佑吧?醫療的侷限性,尤其精神醫學這一領域。

神在哪裡?可以幫助她的神在哪裡?就在絕望的時候,她母親的朋友提議,不如求助於耶穌基督如何?於是牧師到家裡來陪她一起禱告。那時,養了多年心愛的兔子突然發燒,看了獸醫師後仍未見效。無力、不吃,懶洋洋、奄奄一息,她很擔心。剛好牧師來家裡,一起為牠禱告,她邊流淚邊禱告,或許是她的愛心感動神,兔子奇蹟似地活了過來。這是她幾個月來,第一次感受到快樂,也感受到信仰的力量。從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,讓她踏出第一步――去教堂,和教友一起禱告,接受教友的祝福……漸漸地,她的情形好轉了。

接下來演奏《匈牙利舞曲》,輕快活潑的歡樂舞曲青春洋溢,或許是她又想起與心愛的小白兔在青草地上一起追逐的時光,和小白兔一直跑一直跑,直到河邊……高水準的演出獲得滿堂彩。

在生命見證分享中,她細述過去這一段時間所遭遇的痛苦、治療的過程,和現在的喜樂。而後和教友們一起唱聖歌,讀經。當她讀到詩篇第二十三篇:「耶和華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致缺乏。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,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……」,不禁潸然淚下――那就是她在冥想中、在心理師治療中所夢想到的仙境!在青草地上,和心愛的小白兔追逐,綠色的草地延伸自無限遠方,和藍色的天空交會。水面上映照著藍天白雲,地上有青青綠草,還有從雲層中透出的天光。

陳醫師心中波濤洶湧,與教堂內其他教友相比,陳醫師的體會更深刻,他很想喊出:「係金ㄟ!我可以作為見證」。

節目進行到三重奏聖樂《奇異恩典》,「奇異恩典,樂聲何等甜美,拯救了像我這般無助的人,我曾迷失,如今已被找回」。這首歌陳醫師在十幾年前北歐旅行時,於斯德哥爾摩舊城區聽了街頭藝人五重奏,很感動。後來知道是一個眼盲的英國人,在怒海的暴風雨中求神獲救後的作品,後來眼睛也看得見了。巴斯卡也有相同的經驗:在寒冬的夜晚,駕馬車跌入賽納河不死而頓悟:「一定有個上帝,不然為什麼我不會死?」因此進入上帝的世界。

一直以來,陳醫師相信人的腦裡有個宗教區,就如人腦有感覺區、運動區,視覺區一樣,祈禱和冥想會使人腦發生化學變化,會產生腦內啡,按摩、針灸也有同樣的作用,產生愉快的感覺。現在發現是由A-10神經連結在前額葉區,色香味觸產生的快感也是由此連結。病由心生,病也可以由心理治療來治癒。信仰療癒的力量,應該也是由此機轉產生。宗教區的神經迴路打開了,即心即佛的悟者也是,禪宗也是,在頓悟中打開A-10神經與前額葉區的連結。信仰對人生是有幫助的,無論是各種宗教或者是抽象的信仰(文學、藝術,音樂……),它對於成就人生確實是有正面的助益。

發現事實然後用理論來證明,不就是科學?信仰和科學應該不是對立,而是可以相輔相成的。現在北歐教徒很少,在芬蘭才佔百分之一人口。科學解放了宗教,人們不再需要上帝,心靈失去了依靠,自殺率全世界最高。

最後牧師證道:「若有人在基督裡,他就是新造的人,舊事已過,都變成新的。」

信徒們齊聲:「阿門。」

幾天後,陳醫師仍回味著演奏會精彩的演出。上帝與琴聲共鳴,他感覺內心平和。還記得走出教堂時,波動的情緒,眼裡閃著淚。自問:「如果上帝伸出手,我會去接受嗎?」黝暗的星空回應以無言的沉默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