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鹿溪園地
憶兒時
文/葉宣哲
炎夏的午後,陳醫師在診間打了個盹,突然回憶起五十年前,讀小學五年級的某個清晨……被一陣陣劇烈腹痛痛醒,等不到天亮看診時間,便要求媽媽帶他去張醫師診所掛急診。那時候的助理護士住在診所,早早出來開門,要他在候診室等候。
空氣中充滿了消毒藥水的味道,等了許久醫師還沒出來,肚子漸漸不痛了。候診室的牆上有一塊木匾,寫著夏早八時至十二時,冬早八時半至十二時,十時至十時二十分小休的看診時間表,木匾旁邊有一個長方形的機械鐘,正好鐺鐺鐺敲了七下。可能醫師還沒起床吧!好奇的他往裏面走,由圓形的窗戶可看到中庭,小鎮大街上的長型街屋都有中庭,既可採光又可通風,中庭左側有個半圓形水池,池中有金色錦鯉魚,也有假山和瀑布流水,假山上有松柏的盆景,旁邊有一隻烏龜在曬太陽。水池旁種植黃色的玫瑰花,紅色馬櫻丹花叢裏,蝴蝶正在採蜜。往內走還可看到一個立式的男生便斗,以木柵門半掩,像西部牛仔片裏酒吧的活動門一樣。右側則是可遮風避雨的走廊通往內室,由內室傳來非常動人的鋼琴旋律,長大後才知道那是貝多芬的鋼琴曲給愛麗斯,更遠處傳來狗吠聲,想必察覺到到陌生人的入侵。
那時候,平常家戶的廁所是糞坑,白色的站立式小便斗令人感到新奇,有中庭花園的人家當時更是少見。有時會要求媽媽買棒球、躲避球等一些非日常必需品,媽媽被吵得動怒,常吼「你為甚麼不出生有錢人家」,然後他就很認份的閉嘴不再吵。這次逛診所花園,才恍然大悟:喔!原來這就是有錢人家。
七點過後,患者就陸續來掛號了,疲倦的媽媽坐在長條候診椅上打盹,護士小姐打開了診療室打掃、拖地,消毒藥水的味道更濃烈。她擦了桌面,醫師看診時坐的木製旋轉椅,還有牆上掛的照片。照片裏一個光頭的人威風的坐著,後立著一位戴黑框眼鏡、表情恭敬的人,右上落款「明石同志」,左下寫著「中正」。光頭的人很面熟,似乎常常見面,和校園裏的銅像長得很像。
護士小姐將桌上的日文醫學期刊排整齊,用酒精棉擦拭聽診器和一根根白鐵製的壓舌板,再一把放進裝有消毒水的玻璃罐中。張醫師生意一直都很好,這可能和他常看醫學期刊勤於進修有關吧!
張醫師的診所在菜市仔口的轉角,診所旁邊有西藥房和中藥房。那時候看西醫很貴,很多人就到西藥房買藥吃,三包幾塊錢打發,也有的抓中藥,熬中藥水喝,再窮一點的就到田邊,到郊外抓草藥吃。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,幼小時候的陳醫師曾經因嘴饞沒零食可吃,偷吃鹽巴,偷喝醬油被罰跪,拿了味素加水喝,還偷喝了放在牆角,家裏自製的葡萄酒,醉到王爺廟的神桌下,睡了一個下午。
在掛急診的前一天丟了一雙球鞋,那可是存了幾個月的零甪錢,每天三毛、五毛的累積和死求活求媽媽新買的鞋,捨不得穿,拿到學校向同學獻寶。要死不死和同學打躲避球,球鞋放在球場邊的洗手台忘了拿回家。那時習慣打赤腳上下學,等想到後回頭已找不到球鞋,心裏七上八下,回家乖的像條狗,早早上床去睡覺,卻一陣陣腹痛,覺得時間過得很慢,等不到天亮。
好不容易等到八點,醫生開始看診了。醫生帶了黑色圓形細框眼鏡,西裝頭中分油亮。護士小姐臨時安插一個發燒到四十度的小嬰兒先看診,著急的媽媽一屁股坐下,就開始敍述病情。
醫生揮手要那媽媽坐遠一點,小嬰兒一直咳嗽,醫生將嬰兒臉別開,以免正對病人的嘴巴。醫生並不說話,只是靜靜的聽,手不停的寫,嘴裏嗯嗯的點頭應答,後來小嬰兒打過針,領完藥走了。
「嗯!」像是開場白,「你怎麼了?」的意思。
「我肚子痛!」醫生比了手勢要他躺在診療床,然後在肚子壓壓、聽聽、敲敲。
「腹瀉?」
「沒有。」他趕緊回答。
看到張醫師寫在病歷紙上,畚斗型的字,後面還拉了一長線,半月型的字也是拉了一長線在後頭,然後跟診的護士小姐拿了病歷去配藥就完診了。
後來才知道那個畚斗型的字是英文字L,半月型的字是C,後面一條線是英文字母的草寫,可能沒幾種處方藥,看個字母就知道是什麼藥了。
領了藥,屁股挨了一針,屁股一直痛了好幾天。回到家肚子仍是痛,吃藥也無效,一直到下午放學回來,向母親招供丟了布鞋,挨了一頓打後肚子痛才消失。現在終於知道那就是大腸激躁症,心理影響生理引起腹痛。
也不知道是否是小時候的印象,因羨慕有錢人家,陳醫師日後走上行醫這一途。充滿消毒水味的診間、醫學期刊、別過臉的嬰兒、不多話的醫生,這些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影像,在往後行醫的過程中不時的浮現,對陳醫師造成深遠的影響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