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雨
文/葉宣哲
陳醫師喜歡雨。並不是下雨天浪漫的緣故。
大學時代，他租屋在高雄市吉林街，那時的吉林街漸漸繁榮起來，攤販群聚，成為夜市。租屋樓下街道旁有攤販賣卡式錄音帶，是那種目前已淘汰的卡帶，播放著當紅流行歌曲。當時陳醫師醫科五年級課業繁重，課程有十幾個科目，包括內科、外科、小兒科…巨大的學業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，那種反覆式、不停播放，魔音穿腦的歌唱也就分外令人抓狂，特別是考試快到的時候。如果考不好被死當無法畢業，父母恐怕會很失望。媽媽說父親在工作時常常失笑，喃喃自語：「快畢業了！快畢業了！」。父親十歲起就開始幫忙賺錢養家，提著鹽炒花生，赤腳走到十幾公里外的和美鎮沿街叫賣：「土豆喔！賣土豆喔！」賣了土豆才有錢買米，最煩惱的是土豆沒賣完，有幾次還一路哭著回家。後來學會了打鐵，一輩子勞力工作，那麼費體力的工作，年紀大了就吃不消，尤其是夏天還必須在鼓風爐旁烤火。他等待兒子畢業開業賺錢，也就可以退休享福了。
很多次，焦躁不安的他鼓起勇氣，到樓下去拜託老闆放小音量。「拍謝，拍謝！老闆請放低音量好嗎？」雖稍有改善，但可能是招攬不到顧客，過了不久，音量又大起來。
有一天晚上，突然下起雨來。攤販趕緊收攤，因為雨會打溼他的錄音帶。那天晚上，四周安安靜靜，讀書特別有效率也睡的特別甜。從此，陳醫師開始喜歡下雨。第二天晚上，攤販還是播放那首當紅的「梨花淚」：「細雨就像梨花淚，點點滴滴….. 」「X！」陳醫師受不了，想衝下樓去理論時，他突然想到：「雨！來個人造雨如何？」於是拿橡膠水管壓扁開口，往樓下噴灑水霧，製造下雨的假象。老闆一看又下雨了，慌張起來，就馬上收攤。
陳醫師有時還是很佩服自己頭腦的。
不過，第三天晚上，人造雨就沒效了。老闆又不是傻瓜，抬頭看看天，就等著看「雨」會不會自己停―「怎麼就只有我這一小塊地方在下？」吵雜的情況並沒改善，逼不得已，陳醫師只好搬家了，離開住了五年的吉林街。
後來，開業時遇到下雨，患者少上門求診。陳醫師偷閒看看行人，看看街景，聽車輪輾過溼答答街道的聲音，從雨的味道聞起來，就知道空氣變好了，心情也好了起來。
空氣變好，生活步調慢下來，享受下雨的寧靜，也是一種幸福。
「碗粿喔！賣碗粿喔！」小女生宏亮的叫賣聲從對街傳來。
假日，診所旁邊的街道擺了許多攤販，這攤賣台南碗粿的父母帶著小孩來做生意。讀幼稚園的男孩子靜靜地在父母身旁滑手機，讀國小的小女生則幫忙叫賣：「碗粿喔！賣碗粿喔！」。年輕父母平常日上班，假日擺攤，為了房租、孩子的教育費，不打拼不行。
突然，起風了，一陣驟雨。濕冷的春雨打散行人，雨下了整個下午，旅客都回家了。「碗粿喔！賣碗粿喔！」小女生叫賣聲有些悲涼。還在下雨，還在下雨，陳醫師心裡嘀咕著。怔愣中，彷彿聽見「土豆喔！賣土豆喔！」的叫賣聲迴盪，一個小孩在雨中哭著走回家。〈作者為醫師，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